852 风光旖旎的佳境(下) (第1/2页)
李理从铺着编织布的木箱上缓缓起身。她像个因久坐而浑身僵木的人那样往前走了两步,一边活动肘腕关节,一边将厚重的皮革手套脱下来。罗彬瀚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背影。
“您罔顾亡友的夙愿哀求,”她边脱手套边说,“也不把整个种族的福祉放心上。那么如今我只能再问您一次,先生——您到底想做什么?”
罗彬瀚眨了眨眼睛。“我准备证明一件事。”他说,“你知道,很多人都说我特别像……像我父母中的一个,可我自己特别不喜欢这个说法。我一直希望得到某个机会能证明这是错的。”
“您一定要靠这种方式来证明?”
“只能靠这种方式证明啊。要不然呢?我现在就打个车回家去,给自己点一顿海鲜大餐,再去蒸个桑拿浴?那么今晚我倒是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了。然后到了明天,我满脑子都得想怎么应付我妹妹的盘问。后天呢?没准你会安排石颀上门来找我,我们去咖啡店里谈话时碰巧抽中了两张去欧洲免费旅行的奖券?接下来生活的每一天我都会碰到新的情况,那些数来微不足道,偏偏很能让人分神的小事,于是我能对自己说:今天就先这样过去吧,把我决心要干的大事留到明天再考虑,留到一个时机和氛围都更恰当的时候。”
“我只是要求您暂且记下这一笔,我们还能等待别的机会。我可以保证您的寿命经得起这种等待。”李理冷静地补充道,“尤其是当下这种情形。”
“真的吗?”罗彬瀚吐出最后一口烟,把烟头丢在地上碾灭,“我回到家里去,把富家翁的日子一天接一天,一年又一年地过,直到终于有一天——可能是到了我妹妹婚礼的时候,或者我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——我发现我已经把当初的感觉全忘了。我曾经干过些烂事,还死了两个朋友?那没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每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都得死过亲朋好友了吧?既然这是人人都有的事,我何必再为此发一股子无名火呢?说不定我还会觉得当时的自己挺可笑的。有什么怨气?有什么愤恨?说到底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?”
“您难道连未来的自己都不相信?”
“难道每个最终败坏的人过去都不曾年轻过?他们都不曾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能始终如一?他们也不过是在年轻时说了一句‘现在暂且忍耐’,然后就一路忍得脑满肠肥,最后忍进了骨灰盒里。不,李理,你想拖延时间是不成的,这可不是卧薪尝胆能解决的问题。我知道时间和机会站在更有准备的人那边,换句话说就是会站在你那边。至于我这头呢?我只有一个道理可讲: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”
“您现在太偏执了!”
“有什么关系?这世上多得是不偏执又大度的人,不至于被我一个败坏了风气吧?”罗彬瀚轻声说,脸上残留着笑容,“我不过是想叫自己满意。”
李理甚至没有回头看他。她眺望湿地,脱掉手套的右掌按着腰际,仿佛西部片里的牛仔在决斗前去确认枪袋。
“您厌憎我们这个种族天性里的弊端,我可以理解;您想从这种弊端中脱身,我也只得承认这种欲求。可是,先生,那些更具体的人呢?那些您叫得出名字的人,他们在您眼中也只是毫无常性的蚂蚁?您的父母?”
“他们其实都不是很需要我。”罗彬瀚说,“各有着落啊。而且说实话,他们俩如今都不算是特别清白无辜的那种人。”
“那您的弟弟呢?和您血缘更近的那一个?在您眼中他又做错了什么?”
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?”罗彬瀚轻佻地吹了声口哨,“更何况,其实他跟我也没有特别熟,反正他从来都不是我最喜欢的弟弟。”
“那么看来是周雨先生判断错了?”
罗彬瀚挑起眉毛。他不知道这个话题怎么会拐到周雨身上。李理虽没回头却发觉了他的疑惑,她的声音里隐隐有一种克制的嘲讽:“在很久以前,您刚回到这儿的时候,周雨先生曾用正确的密码登录过我的备用邮箱账号,给您的弟弟发了一封匿名电子邮件,告知他您已归来。”
“你的邮箱账号?”
“是的。那个账号的保密等级很高,周雨先生只可能从我本人那里得到密码。他使用这个账号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发了那封邮件。然而,那封邮件的措辞并不像他的习惯,我不得不推测他的行动是接受了某种建议的结果。”
“你觉得那是什么样的建议?”
“在我看来,周雨先生的行为像是在曲突徙薪。或许当时他认为,提前改善您和令弟的关系会在将来某些情况出现时有所帮助,您会为了兄弟之情而保持自制——如今看来这种想法是错的。”
“大错特错,”罗彬瀚说,“滑稽可笑还异想天开。要是连这种主意都蠢到非要试试,难怪那废物会头一个出局。他死得半点不冤。”
“您真的这样想吗?”
“怎么?觉得我说错了?你要为那死人出头?”
“在我听来您的确是气得发疯了。”
罗彬瀚正要说点什么,突然间看见李理脑后的黑发间有某种微光闪烁。他意识到她眼下仍在观察他,于是又住了口。“随你怎么说。”他满不在乎地看向天空,“我可不会在乎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死活。”
“那您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呢?我想她跟您要更加亲近些吧?”
“你到底还准备举多少个人?”
“令妹当下正在我处做客。”
罗彬瀚的笑容淡了一点:“你不该把她卷进来。”
“是您逼我这样做的,先生!”李理厉声说,“难道您以为我愿意做这样的事?恕我提醒一句,如果您非要用一意孤行断送我们这整个种族,令妹也同样在劫难逃!”
她声音里的愤怒很像样,几乎听不出虚张声势。罗彬瀚却只是盯着她的后脑勺。“她不会有事的。毕竟是在你的手里。”
“您正在考验我的底线。”
“你不是刚自诩经得住考验吗?既然你觉得自己讲的原则还不够多,那就再接再厉啊。把气撒在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身上?这可不是你能干的是事。”
“听上去您似乎自认为很了解我。”
“是啊,你不是连0206的脸色都不看吗?”罗彬瀚耸耸肩,“你要是真能杀死一个比你妹妹还小的女孩,我就算是服气了。”
李理猛然回头。她的表情大体平静,却因肌肉僵硬而显得可怕。“您怎么会知道的,先生?”
“很简单,有人告诉我了。”罗彬瀚说,“再说以前我也调查过你,李理。当年,就在周雨住院后不久,他曾拜托我去调查你的名字。那时候你——我是说,如今这个进升后的你——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痕迹都抹除,我多少也能顺着人脉知道点东西。毕竟,像你这样的家世,想瞒得密不透风可没那么容易。”
“这么说,您是想起来了。”
“你说那个遗忘咒语?”罗彬瀚敲敲自己的脑袋,“没错,就在我去洞云路206号的那一天,我亲眼瞧见谁是躲在你和荆璜后头的人,有一层灰蒙蒙的玻璃就在我脑袋里碎掉了。起初这搞得我很头疼,可是随着时间过去,我可以感觉事情正变得越来越清楚,记忆越理越顺畅,惊喜越挖越多……你只不过是其中一桩。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,那就是周妤的母亲还活着。她是个有点古怪本领的神婆,为了保护女儿才离家出走。而且,我知道她曾经的住址。”
“那么这段时间您是去找她了。”
“冯刍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。”罗彬瀚笑着说,“你知道他的地下室里放了多少0206的奇妙小工具?他本来大有希望布置个什么陷阱,在我入侵他老家的时候把我也干掉,可他似乎觉得这些陷阱对你不起作用,所以就什么都没弄,免得会引起怀疑……总之,有几件小装置对长途旅行挺有帮助的。有了这些东西,每次我在路边求人停车帮忙,十次有九次都能成功,尤其是我还带着一个天生残疾又高烧昏迷的弟弟——别紧张,我可没真的把那小子弄成傻子,只不过他将来可能会有点跛脚。有颗子弹把他的脚踝骨打碎了,我也没认真给他处理。”
李理沉默不语。罗彬瀚瞧瞧她搭在腰间的那只怪异的、呈银灰色的手,又继续说:“在旅途中绕开你的监视确实费了我很大的劲。不过她住的地方够偏僻,几乎没有你能利用的眼目。而且,我比当初的周雨要聪明点,所以先去附近的村落里住了几天,说我那个发高烧的弟弟中了邪,有人指点我来这儿寻找能解煞的高人。我演得够卖力,那儿的人心地也不坏,于是很快就有人悄悄向我指点了更具体的位置。最后,我在一座山里找到了‘紫姆娘’——当地人是这么称呼她的——说真的,她和周妤长得太像了,看到她在那儿种地的样子都让我想笑。你知道她怎么去村子里赶集吗?开一台二手拖拉机去。她还跟我说了点你当年的小趣事,比如你妹妹自杀前画的东西。”
李理没有任何反应。她的头部一直保持着回望的动作,两只眼睛如无波的幽井。“您不是去向她学种地的吧?”
“噢,当然不是。我是去问她怎么才能进入那座城。”
“她如何答复您?”
“她叫我滚蛋。显然她也站在周雨那边。”罗彬瀚说,“不过嘛,当时我手头有一把刀……”
“先生?”
“别急着生气嘛。那可是周妤的亲生母亲,我无论如何不会拿她怎么样的。再说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巫婆,能叫你看见鬼的那种,和她动刀子绝没好处。我只不过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,然后告诉她我无论如何都会试的。并不是所有灵魂都要靠什么狗屁仪式才能进去那里,对不对?有些人单纯就是死了,然后不知怎么被挑中了。没准我也有那样的运气呢!她最终没得选——毕竟,我是她女儿最后一个活着的朋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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